地尽头(六)

*中芥注意
*上一章在@儿颠上路 



再一次,芥川被彼岸茫茫的黑暗推开,失去重量翻转一周。这境地他太熟悉,肉身徘徊于那道界线,一股与命运对冲的强力抓着他的背心,硬生生将他扯回人间。
“请君勿死”发动的时候,有金色蝴蝶在冥河上闪动。这种具象化无法解释,在多次被异能撕裂又缝补好的间隙,芥川想,一定是先有了这只蝶,再衍生出与谢野这个人。
这个人。一颗棋子。下棋的人?
思维深处尽是暗的、幽微的尘絮,非晦涩者不可生存。这里没谁的容颜在,连芥川自己,都不甚完整。
芥川挥一把手,蝴蝶碎了,发出嘎吱嘎吱的骨音。这声音忽而越来越大,翻江倒海,交织重组,震得他睁大眼。
有人把黑布蒙在他眼前,可抓也抓不住,指间只有虚空。他恐惧且迫切起来,抓不住就意味着罗生门无法发动——
被阻塞的呼吸下,新生的心脏发出几近撕裂的悲鸣。
芥川龙之介像一条鱼跳出水面。

冷汗淋漓。他从苦难中醒来,跌进另一重困厄。床头摆着一束白花,由百合、玫瑰,babysbreath组成,宁静且不祥。白花有香,而他闻不得,气管像钻进虫蚁般痒。身上倒是不痛,只觉得轻,抽失魂魄的轻。
他缓缓坐起,用枯瘦的手扯开帘子。淡蓝色薄帘后搁着把椅子,离得挺近。
罗生门挂在椅背上,一动不动地望着他。芥川迟缓地转动眼珠。换成几年前,他早就抓住它,囫囵地套在身上,可现在,他瞅着这件兽衣。
心中一片空白。

太安静了。难得地,安静让他觉得不舒服。一只光裸着青筋绽起的脚踩在地上,竟不觉得多么的凉。他身上一个伤口都无,却觉得失掉生命的力气。浑浑噩噩地将外套抓在手里,他推开门,一阵阴风贴上脸颊。
赤足走在水磨石地面,仿佛踏过一枚枚的卵。未萌芽的幼小,那一层膜后面曾经孕育了什么。
不会有人知道了。泥浆扑面打来,齿轮倾轧,成为最黑暗最坚固的装饰品。
他踩着这装饰品去了。不需要犹豫,芥川几乎是抱着摧毁目标的决心,拉开那扇白色的门。
确实是中原的病房。因他瞥见那一缕发暗的红,受伤的颜色,颓败枯黄的颜色,从白色床单上溢出来,粗而硬扎进心里。
芥川恍惚。岁月是如他一般无动于衷地流走,他从未察觉,其实中原是在变的。
男人的生命在慢慢燃烧,终于从炙热的极处,看似洒脱地落下来。连绵如崖的烛花,即使死却也显得壮观。那只妥帖的覆了手套的手,曾捻过一颗红色的泪。
变冷了。
因为冷任由捏圆搓扁。


所谓。婴儿般的双眼。
经过血洗,眼球却微微发蓝。中原中也任由自己摊着,就这么摊着,医生护士来来往往,熟练地推入针剂、连接吊瓶。和他无甚关系。
中原闭不上眼睛。那处是有些坏了,显像管的坏,是某个画面会一直残余在上面。
他看着天花板,是一幕投影布。
天花板左数第七块。
他扯出了龙之介的心脏。
第八块。
他的龙之介挡在太宰治面前。
第九块。
他还活着。
第十块。
他们都还活着。
第十一——K在哪里?

血管和神经曾一起跳动,彼此厮杀。细胞相互攻击,内部破坏殆尽,尸体相拥沉沉睡去。
只剩他的意识,清醒地浮于世间。掌心尚且残留温热的幻觉,像握住一颗柔软多汁的果实,从骨的枝头摘下,散发熟透的腥糜的芳香。
中原动弹了一下,手肘以下的部分已经完全失去知觉。他想知道那颗心被丢在了哪里,或许被按回了胸腔,又或许因有恃无恐,被寂寞地留在某个医用垃圾箱里。
虽说他确实曾想过要他的心,念念不忘所以结局惨烈。他终于被迫接受:痛苦并不能让所有人醒觉。他的龙之介,跨越过这数多重痛苦,给了他一记沉重的耳光。
在扭转中原的决定这一点上,他确实有一人抵千军之力。

迷雾渐渐散开,原来身处并非诡丽的悬崖,而是人造的断壁残垣。花朵一片一片地散尽,拾阶万丈,蓦然回首,灵魂在高处摇摇欲坠。
不过是戏,是人间布景。
这期间,他化身勇敢小兵,被伟大角色谈笑风生地指挥着,落子无悔。世界扭曲无常,他心中一颗未泯灭的火星,竟落成最大把柄。
怨不得谁,太宰为他写注解,一笔一划详实残忍:
求仁得仁,死得其所。

门啪地打开了。空气有波动,隔着重重白色礁石,中原知道,那一尾墨黑的鱼儿,正游进了这个空间。
即使蒙蔽双眼,也可感知他的气息。如喝水般自然,流入身体,汇进循环。
中原静静待着。芥川的目光在逡巡,释放无形引力勾拨他的心弦。他无法将钝痛的双眼转向他,芥川的苍白模样他见过多次,虽不流血却空荡荡,无言地盯着某处,仿佛随手可以开出洞口。
只不过这一次何其荣幸,他亲手给予他死亡,他要杀太宰的意愿,是否有很好地传递到呢?
自己的颓败之势,也正毫无保留地展现着。

医护人员自觉撤出房间,白色礁石霎时化作水流。芥川拖曳着黑色外套,磕绊着走上前。
中原半睁着眼,却不知是醒是睡。那双眼蒙着一层翳,像一道薄透的墙,将他与世界隔开。
他不说话——他不再硬抛出话题要他接,他终于不再宽慰他、原谅他。
一只红色的手摊在外面,血在指甲缝间干透,一些纸屑没来得及融化,罪证一般固执地留着。
你我都知道,单凭这点证据难以定罪。
密匝匝的伤痕隐藏在血痂下。仿佛铁线绷过,锤子砸过,硬生生敲出这双白骨外露的手。芥川恻然,这双半死半活的手,曾经固执又温柔地挽过他,拥抱过他。
他都没有留意到自己在靠近。冰冷麻木的指尖,接触那片模糊的皮肉,僵硬地蜷曲起来。
芥川轻轻握住那只手。

一截朽木,两头无言。无可挽救,无以复生。
中原的动作极为吃力,微小却正好可以构成事实:他挣开了他的手。
芥川怔愣。一切忽然将静音撤离,连带按下快进键。四周原来有人,杂音如海潮涌来。他吃了一惊。这个时候他才惊觉自己没有死。
没有死。双脚落回地面,因果是冰冷的铜墙铁壁,忽而伫立眼前。

尾崎红叶端坐床尾,和服的袖掩着愁云惨雾的脸庞,她朦胧地注视这一切。
所谓坚不可摧的念,成立于一瞬,也溃散于一瞬。这个转息,她从未参透过。
她只知道人累了,需要休息。芥川的身影像是从空中被擦去,那扇门极轻地合拢了。
他走后,中原终于闭上眼睛。


芥川沿着原路返回,回到原来房间,他决定离开。
其实并未落下什么,他似觉不妥,环视一周,微微吃惊。
印象中床头上的白花已消失不见。这祭奠花束,难道只是他的幻觉。或即使祭奠,他也不配拥有这样的完满。
芥川努力穿好衣服,手指觉得刺痛发抖。他听见走廊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:
“这是最后一次。”
一个女声。同样的句式他听着耳熟,那个时候,成全太宰荒唐的并非只他一人。
与谢野将烟灰弹出窗外,一张脸甘心埋进雾里。她身边站着高而瘦的男人,正将鼻尖凑近一朵白玫瑰。
“嗯…”
太宰发出轻轻的鼻音,对与谢野不置可否。他似乎在思考什么。玫瑰在他灵活的指间无限打开、绽放到最大限度。花朵不堪重负,已有坠败之势。
逆着光。芥川向楼梯间走来,冷漠地看着太宰——他正抓起一簇花瓣,塞进口中。
花朵,嘴唇,舌头。皆柔软且有毒。太宰咽下那苦涩的汁液,世人赋予白花虚假的熏香,为掩盖它其实容易腐败。
“请您保重。”
芥川向他微微鞠躬。
为师者,为学生者。渐渐走远。各种关系,被时间冲刷,斑驳不堪,无可奈何。
太宰瞥着那烟黑色背影,脸上浮现一丝笑意。
我也是一颗棋子呀。
一个气泡从他胸中升起来,破碎了。


风飒飒地响。日光强烈,照着院子中心明晃晃的一片。太宰眯着眼睛,从角落里拖来一只铁皮桶。铁皮桶饱受风吹日晒,裹着其中焦黑的不明物体,一副前朝遗物的样子。
它也确实是。太宰很久没用它来毁尸灭迹,心生一种滑稽的仪式感。
从衣襟深处摸出的那本书,已看不清它最初的模样。
最初的模样。太宰抚摸那封皮,已从根部完全腐坏,有胶带反复修补的痕迹,粗暴又执着。
他还记得他用的是蓝色墨水,浅蓝色,第一次是范本,为了让那孩子记住,字写得很大。
在这时他犯了个错,他本可以端正地写,却故意歪歪扭扭,本想逗一逗芥川。
彼时的他自己也不过是未成年的孩子。芥川层层叠叠地用笔去描,忠诚地循着他的笔迹。刚开始用钢笔,然后是毛笔,最后,是鲜血。
越描越形迹可怖。
他和他,在黑暗里无限地靠近,转换姿势,触摸死亡,却始终无法相互抵达。
是否有过情欲、有过火花,都已找不到答案。在现世他们没一个活着,要怎样活着?走到哪里都苟且地拧成一团死结。

太宰轻飘飘松了手。为烧得干净快意,他带了一点汽油。火苗是带着快乐燃起来的,咯吱咯吱,书页在热浪中扭曲。血的香气被炙烤出来,它曾是那样困惑人心,在此刻化为乌烟瘴气。
太宰在烟气中感受,汗水黏糊成一片。他鞠躬尽瘁如一个农民,驮着太阳,面朝一抔黄土。
芥川的一个小半生正慢慢烧成灰烬。他执意保留这份纪念物,或许只是对它无计可施。太宰想,怎么大家都要仰仗我出手?

他扭过头,听见风声从背后袭来,还来得及看清,就被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到了地上。
“哎哟——中也?”
真实地演绎了什么叫从天而降。中原阴沉着一张脸,对太宰做了个手势,示意他站起来。
太宰心里咯噔了一下。他太了解中原,知道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。
于是他爬起来。中原的拳风如约而至,没有格挡闪避,太宰任由自己被正面击中。
他知道中原心里有气。
他理应,有多爱芥川,就有多恨他。
循环反复这过程。太宰每一次都费力站起,他不站好,中原就不继续。直到他再也站不起来,血从各处流下,漫过额角和眼睛。
仿佛又回到那个时候。太宰蒙住自己的眼,留下一半的世界,他只看那一半,已足够掌握全部黑暗真理。

“嘁。”
中原不耐烦出了声。太宰不经打,且不还手,这让他愈发烦躁。他走近了,跨过那只冒烟的铁皮桶,踹了踹太宰的腿。
“起来,你这混蛋。”
你折腾芥川时的力气去哪了?他想问。
他刚出院,心情不爽,在横滨上空散步,青天白日,焚烟便格外明显。仿佛冥冥之中的指引,他看清那张讨嫌的脸,忍不住出手。
太宰在烧什么,那东西面目全非了,灰都扬不起来。
他不问,或许其实有些不敢。他早就放弃和这个人讲理,他们不过是因彼此太过熟悉,才牵连过深。

太宰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。
“喂,中也。”
“干嘛?”
中原拽了拽手套,一把把太宰拎起来。和他单纯动力气,太宰像被抽掉骨头,歪头笑着看他。
“笑屁!”
小腹遭到痛击。男人咯咯地吐出血来,他的虹膜在阳光下趋进透明的茶色,这是中原第一次看到了“底”——太宰的眼底,只是一些薄弱杂乱的纹路。清净空白,像是浅潭。
中原松开手,像丢一袋垃圾般丢开他。
“别再让我看到你。”
他很轻地说。他还是无法越过芥川的意愿去杀死这个人。

太宰靠着墙角,新鲜的血滑而腻,将他像一只虫子糊在原地。
中原离开的时候带起一阵风,树的影子不情愿晃了晃,被割碎的光笼住他的眼皮。
再见啦。
他在内心予以告别。书被完全烧毁,这世间又少掉一件他的痕迹。


随着阶梯慢慢沉入地底。冷风在幽穴中流转,发出如泣鸣的回声。中原一步步向里走,一扇扇栏杆,睁着空洞的眼。
位于本部地底的收监室,有时也兼审讯室之用。有几间的墙壁是深褐色,液体喷溅的形状诡异,工具锁在墙上,没精打采地睡着。它们只活在醒的那刻。
中原在寻找K。这时他宁愿他因恐惧胆怯而放声大哭,至少让他知道他的位置,知道他还活着能够发出声音。
K的消息是红叶大姐透露给他的。他只能在首领同意下进行探视——他竟然没有权利把自己的孩子带回家。
如果他还有家的话。
如果他…不那么逞强,不那么自以为是…
迷宫之中,传来一点声音,打断中原的思绪。是锁链被轻轻拨动,产生撞击的声音。他终于得以找到方向。
画面在一种模糊的视野中呈现。
那好像是K,又好像只是另一个身材相似的孩子。他看不见他的脸,想必是分析科的人无法判定K发动异能的机制,给K戴上了某种装置。
由密密麻麻的电线连接,头盔般的装置上,闪烁着小灯。K被牢牢锁住,勉强维持半跪的姿势,他一声不吭,全身只有手指在抽搐。
方才中原听见的,不过是极偶尔地、手指带动锁链发出的声音。
中原狠狠撞上栏杆。暗室中激荡巨大回音,像一头困兽在挣扎。
K因这声响抬起头。他一动作,装置便放出电流,针扎般通过全身。他才不过13岁,疼得发抖,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声。
“老师…”
他知道是他,他盼着他来,又时刻心生恐惧——从这个地狱里得以解救,真的有可能吗?
纵使他再年幼,也知人外有人。港黑首领下的死命令,中原绝无违背的可能。
无声的泪水落了满面,K咬着嘴唇,一句话说得破碎褶皱:
“中也老师,我想回家…”

中原的心都撕裂了。红光渐渐,铁笼嗡嗡作响,凭他的能力,要带走K易如反掌。可那之后呢?他希望他的孩子能拥有正常人的生活,双手不必浸染鲜血,更不必四处奔逃。
在这个世界外有铁笼,他是飞得太久太高,竟然忘记了这一点。
桎梏从未消失。

“K,我会很快带你回家的。在这里忍受一下,好吗?”
他试着伸手去触碰他,摸到一片带着湿意的冷。这样下去,K恐怕会先病倒在这里。
中原攥起拳。他得去找首领,不管用他的什么来换,都必须救这个孩子。


“芥川君。”
森欧外在办公桌后,似笑非笑地撑着手。
一次又一次,画面倒退重演。他们在这个舞台上,被迫交付重要的东西,来换取一点希望。
最终赢家是否是眼前这个人,又或者只是空虚。
芥川站着。他竟然站在迷雾外,冷静且条理清晰。因他做过利刃,直到如今,他仍明白只要抓住目的,过程可以忽略不计。
“请让在下带K走。”
“K君…你知道他为什么叫K吗?”
森欧外仿佛一个主考官。他决定他们所有人的生死。
“因为他和Q一样,是港黑的武器。武器只要有代号就足够了。”
“芥川君…果然很优秀啊。既然是这样,我又为何要答应你,让K君离开他该待的地方呢?”
芥川阴鹜的眼中有锐利闪过。是杀意,他胆敢在首领面前释放杀意。森欧外却不以为然,静待他的回答。
太宰的学生,从未让他失望过。
“因为…”
芥川缓缓吐息。这句话放出去便无可挽回。他会背叛他,为着一个虚幻的圆满结局,他再次背叛他。
“因为在下会让他成为一个黑手党。比任何人都强大的,为您所用的黑手党。”
“用什么来保证呢…芥川君?”
芥川犹豫了一下。他已然失去全部,手中没有筹码。执意要带走K,也是深知,中原前辈狠不下心。
“不需要保证。”
他干巴巴地说。
“K是中原前辈和在下的孩子,这是理所当然的。”


他未料想,在此处与他重逢。
芥川一步就越过他,钥匙如风铃般响着,打开那扇门。甬道内忽然涌入新风。
他留给他苍白侧脸,沉默固执。罗生门灵巧地拆除孩子身上的机械组织,K止不住向前跌,芥川皱起眉。
中原这才反应过来,跪下来接住孩子。一只湿漉漉的雏鸟,呼吸都带着寒气,虚弱地在怀里滑动。
中原抱紧K,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。芥川将镣铐打开,甩到一边。
K勉强撑开眼皮。因为是精神系的异能者,这些天一直被研究着应用的可能。大脑被打开合上,反复翻看研究,这种痛苦比肉体上的直接伤害更为可怖。
相比之下,他倒宁愿领受芥川的暴力教学了。
K看着面前两个大人。不需要读心,也感知气氛微妙。芥川抱着胳膊,远远站立,此情此景和他无甚关系似的。
“你答应首领什么了?”
他问他,很轻的。似乎并不想立即听到回答。中原抱着小孩走出囚室,试探着看向芥川。
而芥川垂下眼帘,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。谁知道他心里疙里疙瘩是些什么,或者什么都没有。总要人猜,会很累。
K及时救场,他就剩这么一点点机灵。他抓了中原衬衫的前襟,一抓一个黑印。
“回家、中原老师,回——”
“好。”
中原挪动步子。天知道,他在此刻是怕。抱着惊魂未定的孩子,背后是濒临消失的爱人。他怕他不跟上来,更怕回到那个房子,关于芥川的痕迹已全部消失。

犹如迎接审判,他单调的脚步声,回荡在地下室中。K隔着他的肩膀瞥向后方,金绿色眼瞳瞬息闪灭。芥川与他发生短暂对视,K眨眨眼,空气中探出看不见的触手。
才刚刚碰到那片思维的潭水,就因距离失去了效力。K瘫在中原怀里,模糊地感觉那一点点信息。
总觉得…好悲伤。
此时的芥川老师,散发着纯粹如雨水的悲伤。
地下室入口的门已经打开。芥川站在原地,仿佛一座黑色雕像。他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,有人要走,他既不挽留,亦不趋同。
最后就只剩他还在原地。
芥川心底一动。黑兽在肩头躁动,它渴望释放,却不知去向何方。

中原在最后关卡回过头,目光一寸寸烫过他。
“龙之介?”
他喊他的名字,带着正常程度的疑惑。
黑兽蛰伏,芥川终于迈开腿,跟了上去。



回到家,K小小折腾一番,才在中原怀里睡着。中原将他放进松软被窝,昏黄台灯,柔和了他略带阴戾的表情。他凝视K的小脸,可怜的孩子,身体蜷成尚在子宫般的一团,才觉得略微安全。
芥川在一边坐着,不吭声,犹如一件称职家具。他有种等候发落的心境,总结规律,面对中原中也,这样反而省时省力。
中原眼见这一大一小,变故零落一遭,又回到眼下的场景里,不禁心生唏嘘。
他和芥川仍有痼疾未解决。轻手轻脚地离开熟睡的孩子,两人走进书房。门先关上,那一两秒的黑暗,已足够捕捉对方幽微的双眼。
这一刻他们离得如此近。来不及拉开距离,中原反手扶着门把,芥川的背贴上一侧书柜。
鼻尖对着鼻尖。芥川抬起手,想开灯,被中原制止。
“和首领谈了什么?”
低哑的嗓音,柔和得仿佛一句情话。与当下并不匹配——两人的姿势,宛如一对腻在墙角的情侣。
但芥川不为所动,平淡呆板地转述。他看着中原的眉间一点点拧起来。
“K他,不是什么武器。”
芥川缄默。中原和K拥有同样的“故乡”,难以接受也情有可原。
“你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?龙之介。”
“在下知道。”
芥川抱着胳膊,试图在两人之间制造一道屏障。他忽而有些不安起来。
“那个孩子身上流着黑手党的血。或早或晚,他都会踏上这条路。”

“你为什么——为什么不能——”
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呢?总是这样,孤身一人冲锋陷阵。中原不明白的是,早在芥川与所有人遇见之前,他就已经是这个样子。
甚至是太宰治,都没能改变他这一点。
“在下并未做错什么。”
中原按住太阳穴的动作,被夜晚染成深色的眼,欲宣之于口又戛然而止,这一切,让芥川感到一种痛苦的快意。
他觉得自己正被一种可能性控制着,向某个更深的地方滑落。
“如果中原前辈觉得这样不妥,大可以让首领收回成命。”
芥川的语气越发生硬,整个人散发出疏离气息。
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
中原也冷了下来。他不愿去碰这种状态的芥川,经验告诉他只会两败俱伤。

他退回到客厅去看孩子。孩子柔和的呼吸仿佛成立一个结界,抚平他躁动的情绪。从出院以来他一直心绪跌撞,生命中最重要的关系在搁浅,一环套着一环,做什么都不顺。
他盯K盯了许久,直到客厅完全落入黑暗。孩子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,薄绒被掉下一角。
中原伸手去掖,角度略一转换,才发现芥川居然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弹。
他扭过头。书房的门开着,像一口立着的棺。芥川一动不动地杵在其间,黑沉沉的眸子望着他,又像是早已穿透时空。
“龙之介?”
他小声喊他,怕吵醒孩子。芥川的表情犹如冰皮破裂,一丝极浅的狰狞闪过,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。
…没有成功。中原不容置喙地拉住他。
“怎么了?”
他强迫他与自己对视。从芥川的眼睛其实能看出很多,这是独属于中原的读心术。
没有灯,芥川眼里却有光。一弧浅浅的水光。
中原皱起眉。
“呐,龙之介。”
他停顿,加重第一个词汇。
“我们给K取个名字吧。”

中原从襟前摸出一扇纸。他厌恶如代号的名字,考虑许久,直到最近才被耽搁。
他将信纸塞进芥川手里,顺势把人推回书房。这一次他允他开灯。
一盏或多或少带来暖意的灯。
芥川非常固执。捏了那张纸许久,中原不得不帮他摊开来。
“你选一个。”
是写了不少男孩儿的名字。一列与中原搭配,一列与芥川搭配。
芥川只好粗略地扫一眼,从笔筒里抽出一只枯的笔,潦草地画了个圈。

中原知树。

愿你保留种子,可以新生。


tbc
下一班车@儿颠上路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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